這桶水要送到北家屬院19號樓三單元10號。
樓層不高,五樓。
我扛著那桶將近四十斤的純凈水,一片鈣片也沒吃,氣兒都不喘就竄上去了。
一按門鈴,門鈴發出巨大而怪異的聲音,但響到最后聲音卻越來越小。
這大學老師就是有創意,門鈴都比別人特別。
回過頭想想,估計是門鈴的電池快沒電了。
門開了,出現一個頭發半白的老頭。他穿一條醬色手織的前開口寬松毛褲,毛褲的膝蓋處還鼓起兩個橢圓形的包,褲襠也松垮垮的;上身是一件棕色寬條紋的棉睡衣,人造棉的白色纖維從袖口的破洞處枝杈出來。眼珠和眼泡都挺大,花白的胡子茬,面色潮紅,鼻頭上浮現著彎曲細絲一樣的紅色小血管。
說他頭發半白,那可是真正的半白。
他的頭發大概有兩寸長,胡亂地梳成背頭,靠近發根的那一寸統統是雪白的顏色,一寸長度過后的頭發先開始發黃,然后就都是黑的了。不過,黑的沒有光澤,好像燒出來的木炭。
看來他的頭發原來是染黑的,不過現在已經至少有半年沒染過了。
我習慣性地說了聲,“;您好,XX純水!”;
然后,我放下水桶掏出鞋套準備往腳上套。
“;怎么,嫌我地板臟了你的鞋?快進來吧,我要關門,別讓蒼蠅進來!”;老頭非常不耐煩。
我趕忙收起鞋套,搬起水桶往飲水機那走。
老頭家里裝修的非常簡單,也就地板是瓷磚的,其他任何裝飾都沒有,估計基本上保持了房子交工時的模樣。客廳中央的頂上是一個四十瓦的電棒。電視機倒是二十九寸的,但殼子上積滿了灰塵。電視還在嗚哩烏拉地播著地方新聞。
老頭看著我安水桶,“;不錯,你還行,角度保持的不錯,加速度控制的也可以。”;
我靠,同道中人啊!
我裝完后扭頭朝他一笑,“;謝謝!”;說著就伸手去接他右手里捏著的水票。
他好像沒看見我伸過去的手,把兩手一背,“;頂多也就是個不錯!你驕傲個什么勁兒!”;
我趕緊點頭,“;是是!”;
隨他說去,我是得趕快回去了,單勃晚上還等著我呢!
知識分子就是難纏!
“;你說是?那你說說應該怎么改進?”;100字日記 www.qjifmaj.cn原創不易,請大佬高抬貴手!
老頭兒不是存心跟我搗蛋嗎?
人家都說:這種搞一輩子學問的老學究“;真”;學問只有一點兒,胡子倒有一把,牢騷可是滿滿一筐。并且,血壓比工資高!椎間盤比成績突出!前列腺比嘴巴會發言(炎)!
這種人最不能惹,天天一肚子悶氣,滿腹的“;不合時宜”;,還好論理。腦子里溝溝道道多,肚皮里花花腸子少,懂法律,愛較真。
最可怕的卻是他們不耐氣,要單純比賽受氣:用一個臭皮匠把三個諸葛亮換下場,還照樣能把他們PK下去。
所以,我不敢造次,真把老頭惹的心臟病發作?那就慘了,我別說把單勃搞到高潮了,先就把自己搞到局子里去了。
我連忙陪了十二個小心,帶著百分之兩百的真誠,“;我不知道,您說!”;
“;先坐下!”;他用捏著水票的右手朝沙發上一指,沙發上也是一層灰。我只好勉勉強強坐下,眼巴巴地盯著那張跟著他的手勢上下飛舞的水票。
坐下后一抬頭,發現客廳的墻上掛了個黑鏡框子,一個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在里面微笑。整個客廳里只有那個鏡框上沒有灰塵。
我心一動,這回真心真意地聽他說了。
他沒有注意到我的變化,自顧自地拉張椅子坐在我對面,“;你安水桶的動作是提升和平移,沒有轉動,穩定夠了,但右手做功過多,左手的力量發揮不夠。左手扶的位置也不夠準確,要放在黃金分割點上,也就是桶壁的0.618處。并且,剛開始你可以讓桶傾斜三十度,直到高度夠了再調整成九十度,這樣力量比較平均。”;
我這回佩服的五體投地。
他說得一點沒錯,這一段我總覺的右手力量增長很快,左手的力量變化卻不明顯,“;您太厲害了,是物理系的大教授吧?”;
“;我是化學系的,這點竅門兒高中知識就夠了!”;老頭不屑一顧。
好了,他也得意夠了。我得走了。
唉,看來這個老頭是死了老伴兒,家里孩子也很少來看。他脾氣又怪,不受人待見,這付樣子肯定自己一個人憋屈的,見個喘氣兒的都恨不的揪過來聊兩天。要是換個時間,陪他到晚上都行,可今晚,實在是,啊,那個那個,嘿嘿!
這沙發也坐了,他課也上了,我可以走了吧。
算了,再免費奉送一個馬屁給他,讓他好好回味回味!
“;到底是科學家,跟我們平常人就是不一樣!要么現在最受尊敬的職業就是科學家呢,你們科學家就是咱們XX省的希望之光啊!”;
我直接給他封了個科學家,嗨,也讓老人家高興高興吧?
看他這情形是退休有一陣子了,門前冷落車馬稀,來拍馬屁的人估計就更少了。
桃李滿天下,愁苦獨自嘗啊!
誰知道,他一聽勃然大怒,“;希望個生殖器!真他奶奶的輸卵管!現在咱們XX這些科學家算個屁。你知道科學的目的是干啥?告訴你,科學的唯一目的在于減輕人類的艱辛。倘若科學家懾于當權派的淫威,滿足于為知識而知識,科學有可能被弄成畸形兒,科學家們的新機器很可能意味著新的苦難。沒有良知和勇氣,還算的上是什么科學家?”;
我聽得渾身一振,“;老先生,您太深刻了,說的太恨了!”;
“;不敢掠人之美,這基本是布萊希特《伽利略傳》里的原話。以前外行管內行,大家說不好。現在內行管內行,我說更不好!外行管內行吧,雖然他不懂,可經費下來他自己不搶吧?因為他自己不搞學術,搶了也白搶。可現在經費一下來,先被王八蛋的校長、院長、主任們瓜分個一干二凈。等到下面連個生殖器毛都不剩一根。現在學校的學科建設根本不是看那個學科對國計民生最有用,或者最有發展前途。而是看領導們搞的是什么學科,那幫兔崽子搞那個,那個就是學校這些年的重點。一換屆,學科發展重點跟著就變。這樣搞下去,一百萬年也得不了諾貝爾獎!他娘的,那些光拿經費不干活的倒一直呆在位置上,我這剛六十出頭正干活兒人的非讓我退下來!實驗室也給我收了。那些混蛋是比我年輕,可他們都把勁兒用到拉關系、拍馬屁、造文章、造愛上去了。哪有心思扎下身子真正干點啥東西出來。現在上至領導、搞評估的,下至搞學問的、研究生,整天關心文章是不是SCI、EI,更關心影響因子是幾點幾,從來不問文章的內容到底有沒有創新……”;
真是隔行如隔山,他后面的話我都聽不太懂。就那個布萊希特我還稍微知道一點。唉,他也是個被淘汰的人。對這個遭受了各種打擊的人,我充滿了同情,卻不知道怎么幫他。我能做的,就只有耐心的傾聽了,也許讓他發泄一下,可能會感覺好點吧。今天晚上的夜長著呢,我就多陪一下老先生吧。
又坐了快十分鐘,老先生的“;演講”;戛然而止,看看自己,看看我,又看看手里的水票。這回我眼睛沒有看水票,我看的是老先生的眼睛。
他走過來,拉住我的手,“;孩子,謝謝你!我一個月沒跟人這樣說話了。兩個兒子都在國外。老板先享福去了。”;他微笑著哽咽了一下,“;孩子,耽誤你干活兒了吧,趕緊走吧!老板要罵你了。呵呵,我這人就是人見人煩!”;
他那聲充滿溫情的“;孩子”;,讓我心里暖洋洋的。離開家鄉那個小城這么久了,頭一次聽到有人這么叫我。
他把水票塞到我手里。
我沒有起身,“;沒事兒,我再坐兩分鐘,這是最后一桶水了。只要沒人偷我的自行車就行。”;
老先生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了,“;放心吧,這家屬院兒安全的很!”;
“;孩子,你姓啥!”;他溫和地問我,順手遞過來一支煙。
“;叫我小胡就行,您呢?”;
“;我姓夏,……”;
帶著所有的空桶回到摩的那兒的時候,已經七點鐘了。本來還以為能提前半個小時下班,誰知還推后了半個小時。
不過,想想夏教授“;半白”;的頭發,值得!
沒和摩的多羅嗦,我趕快往家趕。兒子肯定還餓著呢。洪歌周末晚上多數情況下都在外邊吃飯。
呵呵,好的很。最好她十二點半再回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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